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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金丹、失控

      “这水镜可回溯前尘往事,我希望你们还能理直气壮地说魏无羡该死。”启月笑着说,“另外,真君有话,让我们复活了几个人。”说着手一挥,原地出现一道裂缝,从中走出几个人:江枫眠、江厌离、温情、温宁。

      “爹!阿姐!”江澄一下子冲过去,可惜被屏障挡住了。

      “你们回江氏地方坐着。”明光挥手将二人推进了江氏的地方,随手放出两个蒲团,“你们坐这里。”

      “温狗也可以复活吗?那我们的家人不是更可以复活!”

      “就是!”

      “真是聒噪啊,复活谁不复活谁,我们说了才算。”启光鄙视地看着他们,“好了,现在开始。”

      水镜开启,画面上出现了四个方块,分别写着:金丹、乱葬岗、穷奇道、不夜天。穷奇道还分为了一、二。

      “你们想先看哪个?”启光笑着问,“先说一下,这都和魏无羡有关。”

      “金丹。”蓝忘机笃定地说。

      “好,如你所愿。”明光一挥手。

      【直到他跑回莲花坞,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没在路上见到江澄的人影。

    魏无羡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莲花坞,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胸腔和喉咙蔓延上一股长时间奔跑过后特有的血腥气,满嘴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

    他心道:“为什么没追上江澄?我吃了东西,尚且只能跑这么快,他比我更累,打击比我更大,难道还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莲花坞来了吗?可是不回来这里,他还会去哪里?不带上我,一个人去眉山?”

    调息片刻,他还是决定先去莲花坞确定一番。贴着那一段墙潜行,魏无羡心中有一个声音,几乎是在绝望地祈祷:“这次千万不要再有人在校场上谈论江澄的尸体了。否则,否则我……”

    否则?

    否则他能怎么样?

    怎么样都不能。他无能为力。莲花坞已经毁了,江枫眠和虞夫人都没了,江澄也不见了。他只有一个人,孤身一人,连一把剑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办不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在岐山温氏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魏无羡的眼眶热得几乎又要滚下泪来。他转过一道墙弯,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炎阳烈焰袍的人影。

    电光火石之间,魏无羡便将这个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锁住这个人的双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压低声音,用他能拿出来的最凶恶歹毒的语气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我一下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这个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魏无羡一听,第一反应是:“莫非是我认识的人,穿着温家的袍子混在里面卧底的?”

    可这声音完全耳生,这念头旋即被他推翻,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别想搞鬼!”

    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你可以看我的脸。”

    魏无羡心道:“看他的脸?莫非他在嘴里藏了什么东西准备喷出来?”

    他满心戒备地拧着这人的脸转了过来。只见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种青涩的俊逸,正是昨日他们往里窥看时见到的那名岐山温氏的小公子。

    魏无羡心中漠然:“不认识。”

    他把这少年的脸转回去,继续掐着他的脖子,低声喝道:“你是谁!”

    这少年似乎有点失望,道:“我……我是温宁。”

    魏无羡皱眉道:“温宁是谁?”心中却想:“管他是谁,反正是个有品级的,抓在手里说不定能换回人来!”

    温宁讷讷道:“我……前几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谈盛会上,我……我……射箭……”

    听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冲上魏无羡的心头,他怒道:“你什么你?!你结巴吗?!”

    温宁在他手里吓得一缩,似乎想抱头蹲下,轻声道:“是……是啊。”

    魏无羡:“……”

    看他这幅胆小可怜又磕磕巴巴的模样,魏无羡却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谈盛会……百家清谈盛会……射箭……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魏无羡试探着问道:“你是那个……温……温什么来着,射箭射得不错的那个?”

    温宁猛点头,喜道:“是、是我!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们可能会再来……”

    魏无羡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温宁道:“看、看到了。”

    魏无羡道:“看到了我却没告诉别人?”

    温宁道:“不会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这句难得没有结巴,而且语气坚定,犹如立誓。魏无羡惊疑不定,温宁又道:“魏公子,你是来找江公子的吧?”

    魏无羡道:“江澄在里面吗?!”

    温宁老老实实地道:“在……”

    闻言,魏无羡心念如电转:“江澄在里面,莲花坞我是非进去不可了。怎么进?用温宁做人质?不顶用,温晁怕是不喜欢这个温宁的,万一拿他做人质没用怎么办!还有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不是温家的人吗?可是他昨天确实看到了我们却没告发我们。如果我放开他,他会不会马上出卖我?温狗里会有这么好心的人???若要确保万无一失,只能……”

    魏无羡心头闪过一丝杀机。

    他原本并不是杀性重的人,但是家门遭遇大变,累日来已是满心恨火,形势又严峻,不容他再留仁善。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温宁的脖子拧断!

    正思绪纷乱,温宁道:“魏公子,你是要回来救江公子的吗?”

    魏无羡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温宁竟然紧张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帮你把他救出来。”

    霎那间,魏无羡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愕然道:“……你?你帮我救?!”

    温宁道:“嗯。就、就是现在,我马上就能把他带出来。刚好,温晁他们都出去了!”

    魏无羡紧紧抓住他:“你真的能?!”

    温宁道:“能!我、我也算温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门生听话。”

    魏无羡厉声道:“听话?听你的话杀人吗?”

    温宁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门生从来不胡乱杀人的!江家的人、我也没杀过。我是听说莲花坞出事了,后来才赶来的。真的!”

    魏无羡瞪着他,心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撒谎?虚与委蛇?可这谎撒的也太荒唐了!以为我是傻瓜吗?!”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从心底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里把自己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愚蠢、没用、荒唐、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可是,他只身一人,无仙剑无法宝,而墙内驻扎的是成百上千名温家修士,也许还有那个温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还救不出江澄,辜负江枫眠和虞夫人对他的托付。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对象,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加起来总共只见过三次面的温家人!

    魏无羡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涩声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帮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

    不知不觉间,他也结巴起来了。说到一半,想到自己还用一个威胁的姿势揪着温宁,连忙把他放开,但还是藏了后招,如果他一放开温宁就逃跑、叫喊,他便立刻把温宁的头颅打穿。然而,温宁只是转过身来,认真地道:“我……我一定尽力。”

    魏无羡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心道:“我怎么了?我疯了吗?温宁为什么要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万一他骗我,江澄根本不在里面?不,江澄不在里面才好!”

    没过一炷香,那个温宁居然真的背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那人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伏在温宁背上一动不动,正是江澄。

    魏无羡低声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温宁对魏无羡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道:“江、江公子的紫电。我带上了。”

    魏无羡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到刚才还动过要杀了温宁的心思,讷讷地道:“……谢谢!”

    温宁道:“不客气……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之后再转交。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说,魏无羡接过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谁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无羡道:“戒鞭?!”

    温宁道:“嗯。温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伤。”

    魏无羡只摸了两下,江澄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还不知有多少伤是没看到的。温宁又道:“温晁回来发现后,一定就会在云梦一带到处抓你们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带你们躲到一个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伤,急需用药和安养,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了,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除了仰仗温宁,魏无羡竟然完全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温家子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许还会宁死不屈。但此时此刻,魏无羡只能说:“多谢!”

    温宁摆手道:“不……不用。魏公子,走这边,我,我有船……”

    魏无羡背着江澄,找到了温宁预先藏好的船只,把江澄安置在船舱内,温宁先简单给江澄清理伤口、包扎敷药一番。看着他娴熟的动作,魏无羡不由得忆起当年在岐山百家清谈盛会上时见到他的模样。

    那场清谈盛会,也就是他、蓝忘机、蓝曦臣、金子轩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当日,那场射箭比赛还未开始之前,他一个人在不夜天城里晃荡。晃着晃着,穿过一片小花园,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弓弦震颤之声。

    魏无羡传林拂叶而入,只见有个身穿白色轻衣的少年站在那里,对着前方的一只靶子拉弓,放弦。

    这少年的侧颜很是清秀,拉弓姿势标准且漂亮。那只靶子上,一点红心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这一箭,也是命中红心。

    竟是例无虚发。

    魏无羡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头正欲搭弓,却冷不防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吓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无羡从花圃之后走了出来,笑道:“你是温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还从没见过你们家的射箭这么……”

    话音未落,那少年已抛下弓箭跑的无影无踪了。

    魏无羡一阵无语,摸了摸下巴,心道:“我长得这么英俊么?英俊得把人吓跑了?”

    他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当看了个稀奇,回到广场。比赛即将开始,温家那边一片吵闹。魏无羡问江澄:“他们家办个清谈会怎么这么能折腾,天天都有戏。今天又怎么回事?”

    江澄道:“还能怎么回事,名额有限,在争让谁上场。”顿了顿,他轻蔑地道:“这群温家……的箭法都烂成一个德性,谁上场不是一样啊?争来争去有区别么?”

    温晁在那边喝道:“再来个!再来个,还差一个!最后一个!”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才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里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劲儿才举起手。可他举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样敢直接叫嚷自己的名字,被推推搡搡了一阵,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琼林?你也想参赛?”

    那被叫做“琼林”的少年点了点头,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没见过你拿过弓,参什么赛啊!别浪费名额了。”

    温琼林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别贪新鲜了,这是要计成绩的,上去丢脸我可管不着。”

    魏无羡心道:“丢脸?要是你们温家里有一个人能给你们捡回点脸面,也就他了。”

    那人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太过理所当然,听得魏无羡不怎么痛快。他扬声道:“谁说他没拿过弓?他拿过的,而且射得很好!”

    众人都略微惊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温琼林的脸原本有些苍白,因为众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变得通红,漆黑的眼珠使劲儿地瞅魏无羡。魏无羡负手走了过去,道:“你刚才在花园里射得不是挺好的?”

    温晁也转了过去,怀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温琼林低声道:“……我……我最近才练的……”

    他说话声音很低,还断断续续,仿佛随时能被人掐断,也确实经常被人掐断。温晁不耐烦地打断道:“好吧,那儿有个靶子,你赶快射一个来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让开。”

    温琼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来,拿着弓的手紧了紧,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无羡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样子,拍拍他的肩,道:“放松。像之前那样射就行了。”

    温琼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拉弓。

    可惜,这一拉弓,魏无羡就在心底摇了摇头,心道:“要坏。”

    这温琼林大概是从没在旁人面前射过箭,从指尖到手臂都在发抖,一箭飞出,连靶子都没中。围在一旁观看的温家中人发出讥笑之声,纷纷道:“哪里射得好了!”

    “我闭着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好了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挑一个人出来上场!”

    温琼林的脸红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挥退,自觉落荒而逃。魏无羡追了上去,道:“唉,别跑!那个……琼林兄对吧?你跑什么?”

    听他在背后叫自己,温琼林这才停了下来,垂首转身,从头惭愧到脚的样子,嗫嚅道:“……对不起。”

    魏无羡奇道:“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温琼林内疚地道:“你……你推荐我,我却让你丢脸了……”

    魏无羡道:“我有什么可丢脸的?你以前不常在别人面前射箭吧?刚才是紧张了?”

    温琼林点了点头,魏无羡道:“有点自信。我老实跟你说吧,你比你们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里,箭法比你好的绝对不超过三个。”

    江澄走了过来,道:“你又在干什么?三个什么?”

    魏无羡指着他道:“喏,比如说这个,他就没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无羡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多在人前练练就习惯了,下次一定能让人刮目相看。”

    这个温琼林,大概是个温家里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却羞怯自卑,缩手缩脚,连说话也结结巴巴,好不容易苦练一番,鼓起勇气想参与比赛,却因为太紧张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开导他,说不定这少年从此以后就越发封闭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现了。魏无羡对他鼓励了几句,再简单说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点,纠正了他刚才在小花园里射箭时的一些细微毛病,温琼林听得目不转睛,不住点头。江澄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马上开赛,还不快滚去入场!”

    魏无羡一本正经地对温琼林道:“我现在就要去比赛了。你待会儿可以看看场上我怎么射的……”

    江澄不耐烦地拖着他离开了,边拖边啐道:“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是楷模吗?!”

    魏无羡想了想,奇怪地道:“是啊。我不就是吗?”

    “魏无羡!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

    忆起这一段,魏无羡的目光从温宁身上,转到了浑身血污、双目紧闭的江澄身上,五指不由自主握紧成拳。

    他们先走水路,乘船下江,转陆路再乘温宁备好的马车。第二日,至夷陵。温宁召了数十名门生,亲自护送他们至一处贵丽的大宅子,从后门悄悄潜入,引魏无羡到一间小屋里。

    然而,温宁刚转身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魏无羡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低声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纵使被温宁所救,他却也没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放下对温家人的戒备,一直留着心眼。方才跟着温宁在这所宅子里穿行,途径不少房间,里面交谈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从门缝窗缝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被他尽数听了去,从细碎的对话里,捕捉到了“监察寮”三个字!

    温宁慌忙摆手:“不是……我……”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这不是设在夷陵的监察寮吗?又是占了哪个倒霉的世家的地盘啊?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想干什么?”

    温宁努力辩解道:“魏公子,你、你听我说,这是监察寮。可是……可我绝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们,昨天晚上我进莲花坞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们引到这里来。”

    魏无羡的精神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片刻不松,一点就着,昏头涨脑,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温宁又道:“这里的确是监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温家人不会搜索,也就只有这里了。你们可以待在这里,只是,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顿了顿,魏无羡终于逼着自己撤了手,低声道一句谢谢和抱歉,把江澄的身体平放到屋内的木榻上。

    谁知,正在此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声道:“我正要找你!你给我好好交代……”

    刚说不要被人发现,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魏无羡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闪身挡在榻前。温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或说,那个姑娘。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阳烈焰袍,火焰的红色鲜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领口跳跃。

    品级非常高,与温晁平级!

    三人僵着对峙半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无羡把心一横,正欲动作,岂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动,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一个声音在门外问道:“温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没怎么回事。我弟弟回来了。又蔫儿了。别去吵他。走吧,回去继续说。”

    门外几人应了一声,随她一齐走远了。温宁松了一口气,对魏无羡解释道:“我……我姐姐。”

    魏无羡道:“温情是你姐姐?”

    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姐姐。很厉害。”

    确实是厉害。

    温情也算得上岐山温氏的一位名人了。她并非温氏家主温若寒之亲女,而是温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虽然是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但温若寒与这位表兄自小关系就不错,再加上温情文试出众,精攻医道,是个人才,因此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温若寒出席岐山温氏开办的各种盛宴,是以魏无羡对她的脸有些印象,毕竟算个美人。也隐约听说她似乎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但可能因为远不如温情出彩,并没什么人谈论。

    魏无羡奇道:“你真是温情的弟弟?”

    温宁以为他在惊讶这么优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弟弟,承认道:“嗯。我姐姐厉害,我……不行。”

    魏无羡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我惊奇的是,你姐姐是温情,是寮主,你竟然敢把我们……”

    这时,榻上的江澄动弹了一下,轻微地皱了皱眉。魏无羡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温宁忙道:“他醒了,要喝药,我去弄药。”

    他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昏睡了许久之后,江澄终于悠悠转醒。魏无羡一开始还大喜过望,然而,很快发现,不对劲。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太过平静了。

    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毫不感兴趣,对身在何处也漠不关心。

    魏无羡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心往上一悬,道:“江澄,你看得见吗?听得见吗?认得我是谁吗?”

    江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魏无羡又追问了几句,他终于用手臂撑着木榻,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声。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远也别想把这耻辱的痕迹抹去。魏无羡却违心地道:“别看了,总有办法给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这一掌虚软无力,魏无羡连晃都没晃一下,道:“打吧。只要你痛快。”

    江澄道:“感觉出来了吗?”

    魏无羡一怔,道:“什么?什么感觉?”

    江澄道:“感觉到我的灵力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灵力?你根本就没用灵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无羡道:“你到底……你说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用了。刚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我问你,你感觉到了吗?”

    魏无羡看着他。沉默了一阵,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试试。”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魏无羡,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

    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江澄自顾自接下去道:“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而一个普通的仙门后人,也就是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从此再也无法妄想登顶了。

    “阿娘和父亲,就是被温逐流先化去金丹,没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杀死的。”

    魏无羡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化丹手……化丹手……”

    江澄冷笑道:“温逐流、温逐流。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可是,我要怎么报仇?我连金丹都没了,从此都没法结丹了,我拿什么报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跌坐在地上,看着榻上状似疯癫的江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个多好强、多看重自己修为和灵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击,将他的修为、自尊,复仇的希望,通通击成了粉碎!

    江澄疯子一样地大笑了一阵,躺回榻上,摊开双手,自暴自弃般地道:“魏无羡,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有什么用?让我活在世上,看温狗嚣张,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吗?”

    恰在此时,温宁进门来了。他带着一脸几乎是有点讨好的笑容,端着一碗药汁走到榻边,还没说话,那身炎阳烈焰袍率先映入了江澄的眼帘,他瞳孔刹那骤缩。

    江澄一脚踹到温宁身上,踹翻了药碗,黑色的药汁泼了温宁一身。魏无羡本想去接那碗药,顺手拉了一把吓呆了的温宁。江澄冲他咆哮道:“你怎么回事啊?!”

    温宁吓得连连后退,江澄抓住魏无羡的衣领,吼道:“看到温狗你还不杀?!还去拉他?你想死吗?!”

    他虽然拼劲了全力,可双手依旧软弱无力,魏无羡一下就挣脱了。江澄仿佛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四下扫视,警惕地道:“这是哪里?”

    温宁远远地道:“夷陵的监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转向魏无羡:“监察寮?!你自投罗网?”

    魏无羡道:“不是!”

    江澄厉声道:“不是?那你在监察寮里干什么?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别告诉我,你求助于温狗?!”

    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别慌,这里很安全!你清醒点,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经根本听不进去人话了,他已是半疯癫的状态,掐着魏无羡的脖子狂笑道:“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无羡!你!你……”

    突然,一道红影踹开门闪了进来,一掌拍下,划过一道银光,江澄脑袋被扎了一针,立刻又躺了回去。温情旋身关上门,怒声低喝道:“温宁,你是有多傻?就让他又喊又笑闹得这么大声?!生怕不被人发现?”

    仿佛见到了救星,温宁叫道:“姐姐!”

    温情道:“叫什么姐姐!我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还敢藏人!我刚才已经旁敲侧击问过了,难怪你忽然要去云梦那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这次谁给你的底气?温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还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决心要除掉谁,你以为我能拦得住?”

    她语速极快,口齿清晰,语气铿锵有力不容反驳,魏无羡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机会。温宁的脸一片雪白,道:“姐姐,可是魏公子……”温情严厉地道:“我念在你出于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说什么。但是这两个人绝不能在这里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温晁那边马上就丢了人,你以为温晁蠢到那个地步?他们迟早要搜到这里来的。这儿是我管辖的监察寮,而这儿是你的屋子,被人发现你藏了谁会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想!”

    她把利害关系说得这么清楚,就差指着魏无羡的鼻子说你们赶紧滚不要留在这里拖累我们了。若受伤的是魏无羡,或者救他们的是别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气地道一声后会有期,立即走人。可现在受伤的是江澄,非但受伤,还失丹了,精神极不稳定,无论如何他都硬气不起来。而且原本就是温家害得他们落到如此境地,难免心有不甘。魏无羡只能咬牙沉默不语。

    温宁道:“可是,可是是温家的人……”温情打断他道:“温家做的事不代表我们做的事,温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们来扛。魏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夷陵这边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是医师药师根本没杀过什么人,你们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没沾过手!”

    确实,从没听说过温情手下出过什么人命或惨案,只有各地都盼着她去接手的。因为温情是温家人中难得行事作风正常的人,有时还能在温若寒面前说几句好话,口碑一向不错。

    房间里一片静默。

    半晌,温情道:“那根针不要拔,这小子醒来就会发疯,大喊大叫外边都能听到了。等他伤养好了再拔,之后赶紧的走。我可不想和温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边那个女人,我看了恶心!”

    她说完果断出了门。魏无羡道:“她……这是让我们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个几天的意思……吗?”

    温宁忙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

    门外抛进来一包药材,温情远远地道:“真谢谢我就争气点!刚才你那弄的是碗什么鬼药,重煎!”

    温宁被这药包砸了个正着,却很高兴地道:“我姐配的药,肯定好。比我好几百倍,绝对好。”

    魏无羡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道:“谢谢。”

    他知道,这对姐弟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主动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正如温情所言,温晁若是下定决心要除掉什么人,温情未必能拦得住,说不定自己还要受牵连。毕竟别人生的,总归比不上自己亲生的。

    江澄头上插着那根针,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头和皮外伤都养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永远消不掉的戒鞭痕,还有永远拿不回来的金丹,是注定没法痊愈了。

    魏无羡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后,魏无羡告别温宁,背着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间小屋子。

    他关上门,把江澄头上那根银针拔掉。过了好久,江澄才睁开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动也不动,连翻个身,问一句“这又是哪里”的兴趣都没有。不喝水也不进食,仿佛一心求死。

    魏无羡道:“你真的想死吗?”

    江澄道:“活着也报不了仇,不如去死,说不定还能化为厉鬼。”

    魏无羡道:“你是从小就受安魂礼的人,死后也化不成厉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报不了仇,那么死活有什么区别。”

    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再也不开口了。

    魏无羡坐在塌边,看了他一阵,拍拍腿,站起身来,开始忙里忙外。

    傍晚时分,他终于做好了一顿饭,摆上桌,道:“起来。吃饭了。”

    江澄自然不会理他。魏无羡坐在桌边,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补充体力,怎么去拿回你的金丹。”

    听到“金丹”二字,江澄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魏无羡继续道:“是的,不用怀疑,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动了动嘴唇,嗓音干哑:“……你有办法?”

    魏无羡从容道:“有办法。”

    他转过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亲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吗?”

    这一句话短短几十个字,一刹那便点燃了江澄原本毫无生气的双眼。

    抱山散人,传说中已活了几百岁的仙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

    魏无羡口齿清晰地道:“我是说,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

    魏无羡道:“我并不是全部不记得。有些重复过许多次的零碎片段,我还是没忘的。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对我重复,告诉我一个地点,还有一些事。这个声音说,如果今后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可以到那个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滚下了床。

    他扑到桌边,魏无羡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

    江澄扒在桌边,激动地道:“我……”

    魏无羡道:“吃饭。边吃边说。不然不说。”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开始往口里胡乱扒饭。原本已心如死灰,却忽然发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激动过头,周身似有烈火灼烧,坐立难安,连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无羡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这才道:“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无羡道:“你怕什么,几百年的仙人,难道还能这几天就没了?之所以要过几天,是因为这其中有很多忌讳,我得慢慢跟你叮嘱。否则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师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睁着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说一点。魏无羡又道:“上山之后,你不能睁开眼睛四下乱看,记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脸。记住,无论对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不误。”

    江澄道:“好!”

    魏无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被问起你是谁,你一定要说,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儿子,千万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江澄道:“好!”

    估计眼下无论魏无羡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双眼发红地说好好好。魏无羡道:“行了,吃饭吧,恢复体力养足精神。这几天我要准备准备。”

    江澄终于发现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换了过来,多吃几口,辣的眼眶发红,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难吃!”

    被反复追问了几日关于抱山散人的细节之后,魏无羡带着江澄出发,跋山涉水,来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这座山郁郁苍苍,翠峰灵秀,山顶被云雾缭绕,确实有几分仙气。只是离世人心目中的神山,还是有些差距。江澄这几日一直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魏无羡是骗他的,一会儿怀疑魏无羡小时候听错了或者记错了,一会儿又担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这座山,又怀疑起来了:“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无羡肯定地道:“绝对就是这里。我骗你有用吗?骗你让你高兴几天,然后打击更大?”

    类似的对话,两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魏无羡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这里,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条布巾,蒙住江澄的双眼,再三叮嘱道:“千万,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山上没有猛兽,宁可走慢点,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绝对好奇不得。记住,咬死了说你就是魏无羡。问什么你都知道该怎么答吧?”

    事关能否重结金丹,能否报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无羡道:“我在之前那个镇子上等你!”

    看了一会儿江澄缓缓挪动的背影,他便转了个身,走了另一条山路。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一旁跃下,挡在了双方中间。

    江澄定睛一看,这突然插进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温宁,登时勃然大怒:“谁让你到莲花坞里面来的?!你怎么敢!”

    别的人他都还能勉强忍,这条亲手把金子轩一掌穿心、断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温狗,他却是万万容忍不得。光是看他一眼都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他竟然还敢踏足莲花坞内部的土地,当真是找死!

    因为这两条人命和种种原因,温宁心中有愧,因此对江澄总抱着一份畏惧,从来都自觉地避他而行,此刻却挡在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之前,直面着他,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胸膛爬过了一条骇人的焦痕,也没有退缩。

    探得魏无羡只是疲倦至极加气急攻心,暂时昏迷,蓝忘机这才转开目光。只见温宁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到江澄面前。江澄右手间的紫电炫亮得几乎成了白色,和他心头杀意一样高涨,怒极反笑:“你想干什么?”

    那东西正是魏无羡的佩剑随便。魏无羡一路都嫌拿着麻烦随手乱扔,最后扔给温宁保管了。温宁举着它,道:“拔|出来。”

    他口气坚决,目光坚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样。

    江澄道:“我警告你,不想再被挫骨扬灰一次,就立刻把你的脚,从莲花坞的土地上挪开,滚出去!”

    温宁几乎要把剑柄捅到他胸口里去了,声音高扬,喝道:“动手,拔!”

    江澄心中一阵躁怒,心脏无端狂跳,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照着温宁所说的,左手握住随便的剑柄,用力一拔。

    一把雪白到刺目的剑身,从古朴的剑鞘里脱鞘而出!

    江澄低头盯着自己手里这一柄闪闪发光的长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把剑是随便。是魏无羡的佩剑。在乱葬岗围剿之后,被兰陵金氏的人作为战利品收藏了。它早就自动封剑了,每个后来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能把它从剑鞘里拔|出|来。

    可为什么他拔|出|来了?难道封剑解除了?

    温宁道:“不是封剑解除了!直到现在,它还是封住的。若你把它插回鞘中再换人来拔剑,无论换谁都拔不出来的。”

    江澄脑中和脸上都一片混乱,道:“那为什么我能拔得出来?”

    温宁道:“因为这把剑,把你认成了魏公子。”

    蓝忘机背着已经失去知觉的魏无羡,站起身来。

    江澄厉声道:“什么叫把我认成了魏无羡?怎么认!为什么是我?!”

    温宁更厉声地道:“因为现在在你身体里运转灵力的这颗金丹,是他的!”

懵了好一阵,江澄才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温宁看似镇定地道:“我没胡说。”

    江澄道:“你给我闭嘴!我的金丹……我的金丹是……”

    温宁道:“是抱山散人给你修复的。”

    江澄道:“你怎么知道?他连这个也对你说?”

    温宁道:“没有。魏公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只言片语。我是亲眼看到的。”

    江澄眼里泛着血丝,笑道:“撒谎!你在场?你怎么可能在场!当时上山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根本不可能跟着我!”

    温宁道:“我没有跟着你。我一开始就在那座山上。”

    江澄额头青筋暴起,道:“……撒谎!”

    温宁道:“你听听我是不是撒谎!你上山时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快到山顶时经过了一片石林,饶了快半个时辰才绕过去。”

    江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温宁继续道:“然后你听到了钟声,钟声把一片飞鸟都惊走了。你把树枝紧紧握在手里,像握剑那样。钟声停下来的时候,有一把剑抵在你的心口,你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命令你不许前进。”

    江澄浑身都抖了起来,温宁扬声道:“你马上停住了脚步,看上去很紧张,隐隐还有些激动。这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问你是何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回答……”

    江澄咆哮道:“闭嘴!”

    温宁也咆哮道:“……你回答,你是藏色散人之子,魏婴!你说了家门覆灭、说了莲花坞大乱,还说了你被化丹手温逐流化去了金丹。那个女子反复询问你一些关于你父母的问题,等你回答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味,你就失去了知觉……”

    江澄看上去恨不得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了:“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宁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就在那里。不光我在那里,魏公子也在那里。不光我和他,还有我姐姐,温情,也在那里。或者说,整座山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在等你。

    “江宗主,你以为那真是什么、什么抱山散人的隐居之地?魏公子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地方。他母亲藏色散人根本就没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透露过任何师门的讯息!那座山,只不过是夷陵的一座荒山!”

    江澄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同样的字句,仿佛要用凶神恶煞掩盖自己突如其来的词汇贫乏:“胡说八道!真他妈的够了!那我的金丹为什么会被修复?!”

    温宁道:“你的金丹根本没有被修复,它早就被温逐流彻底化掉了!你之所以会以为它修复了,是因为我姐姐,岐山温氏最好的医师温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你了!”

    江澄脸上空白了一瞬,道:“换给我了?”

    温宁道:“不错!你以为他为什么后来再也不用随便,为什么总是不佩剑出行?真是因为什么年少轻狂吗?难道他真的喜欢别人明里暗里指着他戳脊梁骨说他无礼没有教养吗?因为他就算带了也没用!只是因为……如果他佩剑去参加那些宴会和夜猎,不免有人要以各种理由要和他比剑切磋,而他没了金丹,灵力不支,一拔出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江澄呆呆站在原地,目光发绿,嘴唇发颤,连紫电也忘了用,突然抛下随便,猛地在温宁胸口击了一掌,吼道:“撒谎!”

    温宁受了一掌,退了两步,把随便从地上捡起,合入鞘中,推回到江澄胸口,道:“拿着!”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那把剑,没有动,而是六神无主地望向魏无羡那边。他不望还好,一望之下,魏无羡惨白着脸、唇角还沾着鲜血的萎靡模样犹如一记重锤砸中他的心,而蓝忘机的目光更是让他周身发寒,如坠冰窟。

    温宁道:“你拿着这把剑,去宴厅,去校场,去任何一个地方,叫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来拔这把剑。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谁能拔得出来!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撒谎!江宗主——你,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他的!”

    江澄一脚踹中温宁,抓着随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厅的方向奔去。

    他边跑边吼,整个人状似疯狂。温宁被他踹得撞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上,慢慢站起,忙转去看另外两人。蓝忘机昳丽的面容此刻苍白无比,神色也冷峻至极,又望了一眼云梦江氏的祠堂,把背上魏无羡的身体托了托,托牢了,头也不回地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温宁道:“蓝、蓝公子,你,你去哪里?”

    蓝忘机的身形在台阶前顿了顿,道:“方才,他要我带他走。”

    温宁连忙跟上,随着他一齐出了莲花坞的大门。

    到码头一看,来时所乘的那一大批大大小小的船只把人送到目的地后都各回各家了,码头前只剩下几只无人看管的老渡船。渡船又长又细,形状仿佛柳叶,可载七八人,两头微微翘起,两只船桨斜搁在船尾。蓝忘机背着魏无羡,毫不犹豫地上了船。温宁赶紧蹿上船尾,自觉地抓起船桨,扳了两下桨,渡船平稳地漂出了数丈。不久之后,渡船便顺着江流漂离了码头,靠近江心。

    蓝忘机让魏无羡靠在他身上,先给他喂了两颗丹药,确认他好好咽下去了之后,才取出手帕,慢慢为他擦去脸上的鲜血。

    忽然,温宁紧张的声音传了过来:“蓝、蓝公子。”

    蓝忘机道:“何事。”

    方才温宁在江澄面前的强硬气势早已无影无踪,他硬着头皮道:“请……请你暂时不要告诉魏公子,我把他剖丹的事捅出来了。他很严厉地告诫过我,叫我绝不能说出去。虽说恐怕瞒不了多久,可我……”

    默然片刻,蓝忘机道:“你放心。”

    看上去,温宁像是松了一口气,虽说死人并没有气可以松。他诚挚地道:“蓝公子,谢谢你。”

    蓝忘机摇头,温宁道:“谢谢你当年在金麟台上,为我和我姐姐说过话。我一直记得。后来我失控了,我……真的很抱歉。”

蓝忘机道:“迟早要知道的。”

    温宁怔了怔,道:“是的。迟早要知道的。”他望了望天,道:“就像魏公子和江宗主。移丹的事,迟早江宗主是要知道的。他总不能真的瞒江宗主一辈子。”

    夜色寂静,江流沉沉。

    忽然,蓝忘机道:“痛苦吗。”

    温宁:“什么?”

    蓝忘机道:“剖丹,痛苦吗。”

    温宁道:“如果我说不痛苦,蓝公子你也不会信吧。”

    蓝忘机道:“我以为温情会有办法。”

    温宁道:“上山之前,我姐姐是做了很多麻醉类的药物,想减轻剖丹的痛苦。但是她后来发现,那些药物根本不管用。因为如果将金丹剖出、分离体内的时候,这个人是麻醉状态的,那这颗金丹也会受到影响,难以保证会不会消散、什么时候消散。”

    蓝忘机道:“……所以?”

    温宁划桨的动作顿了顿,道:“所以,剖丹的人,一定要清醒着才行。”

    一定要清醒着,看到与灵脉相连的金丹从身体中被剥离,感受到汹涌的灵力渐渐的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波澜。

    好半晌,蓝忘机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微微沙哑,前两个字似乎颤了一下:“一直醒着?”

    温宁道:“两夜一天,一直醒着。”

    蓝忘机道:“当时,你们有几成把握。”

    温宁道:“五成左右。”

    “五成。”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蓝忘机摇摇头,重复道:“……五成。”

    他收紧了揽住魏无羡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骨节已经发白。温宁道:“毕竟,以前从来没有人真的施过这种换丹术,我姐姐虽然以前写过一篇移丹相关的著述,但也只做了一些设想,根本没人能给她试验,所以设想也只是设想,前辈们都说她是异想天开。而且根本不实用,谁都知道,不可能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给别人的。因为这样的话,自己就相当于变成一个一辈子都登不了顶、不上不下的废人了。所以魏公子回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姐姐先开始根本不愿意,警告他文章是文章,动手是动手,她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可是魏公子一直死缠烂打,说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就算不成功,他废了丹也不愁没路走,可江宗主这个人不行的。他太好强了,太注重这方面的得失了,修为就是他的性命。如果江宗主只能做一个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不可能!不可能!”江澄疯了一样地大叫。

      “有什么不可能的?温情现在在这里,你可以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启月从心里瞧不起江澄。

      “温情!”江澄眼泛红光,死死地盯着温情。

      “是,你的金丹是我从魏无羡身体里剖出来换给你的。”温情平静地开口,“两天一夜,他一直醒着,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明明疼的受不了了,他还是笑着;明明失了丹,他就是废人一个了,可他还是坚持说江家把他找回去了,他才有了这颗金丹,就当还给江家了;明明后来你那么对他,他还是坚持要死在你的手上,那样你就可以借着杀死夷陵老祖的名头重建江家威望。可是你呢?江宗主,你是怎么对你这个师兄的?你用着他的金丹,带头杀上了乱葬岗,你明明上过乱葬岗,看见过上面只有50余名老弱妇孺,可在外面流言纷飞说他魏无羡带着无数部众,杀人炼尸,奸淫掳掠的时候你出来替他说过一句话吗?他到死还想着用他的死来成就你,你呢?带头杀上去的是你,你以为你们怎么能那么顺利杀上乱葬岗,因为他魏无羡对所有走尸下的令就是不准攻击穿紫衣的江家人!呵呵,这倒成全了你那么容易地冲上去杀了他,他魏无羡可真是个傻子啊。”

      “你胡说!”江澄无力地反驳,可他心里清楚,温情说的是真的,乱葬岗围剿那天,所有家族都受到了攻击,各有死伤,只有江家,毫发无损。

      “我胡说?呵呵,那把随便拿来,一试便知。”温情冷笑地看他,“懦夫!我温情这一支全是医修,从来不害人,只救人,更何况,你父母的遗体还是我弟弟温宁给你偷出来的,让你入土安葬,这份情,难道换你在金陵台上替我们这一支说一句话也不行吗?你呢?怎么做的?你不帮我们,魏无羡帮我们,你还和魏无羡撇清关系,江宗主,你好的很。”

      “江宗主!”聂明玦转头看着江澄,“温家姐弟救了你们师兄弟,帮你取回父母遗体,你在金陵台上为何只字不提?如若我知道这事,我定不会让魏无羡独自带温家那50余口避上乱葬岗。为人子者,收敛父母遗体乃是大恩,你就这样对你的恩人吗?魏无羡替你还恩,你还将魏无羡逐出了江家,江宗主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更何况,魏兄失丹可全是为了你,江宗主,你就这样对你的师兄啊?江家的家教可见一斑。”聂怀桑摇着扇子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江澄喃喃道。

      “阿澄。”江厌离心疼地拉起自己的弟弟。

      “阿姐,我真的不知道。”江澄茫然地看着她。

      “知道不知道,这都是事实,何况,你不知道金丹的事,难道还不知道温情姐弟救你的事吗?不知道你父母遗体是温宁帮忙收敛的吗?”启月嗤之以鼻,“一句不知道就想撇的干干净净啊,想的挺美。”

      “看了金丹,干脆,我再附送你们一个吧, 就看看,魏无羡为什么修鬼道,可好?蓝老先生。”明光看了看蓝启仁,“也让蓝老先生看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魏无羡丧心病狂。”

      【江澄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们约定好会合的那个小镇建在群山之间,甚为荒僻,镇上总共也没有几个人,街道路面狭窄又不平,路边连个货郎担都没有。

    魏无羡蹲在路边,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还是没看到江澄的影子,撑着自己的双膝,站起身来,一阵头晕,晃了晃,朝镇上唯一一家茶楼走去。

    茶楼算得上是这座小镇里唯一不简陋的一座建筑了。他刚一进门,便有伙计笑着迎了上来:“喝点什么?”

    魏无羡当即心头一跳。

    这些天他奔波劳累,无心修整,几乎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寻常的茶楼伙计看到他这样的,不立刻拉下脸轰他出去已经算是极佳的了,热情如斯地上赶着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内一扫,账房站在柜台后,恨不得把头低到账本里埋着,十张桌子上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其中不少都穿着斗篷,低头喝茶,仿佛是为了遮住什么。

    魏无羡当机立断,旋身撤出。谁知,才迈出茶楼大门一步,一道黑压压的高大影子欺了过来,雷霆一掌击在他心口。

    魏无羡撞飞了两张桌子,伙计和账房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店内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炎阳烈焰袍。温逐流跨过门槛,站到魏无羡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强试图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有人在魏无羡膝弯处踢了一脚,逼他双膝重重跪地。温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满面残忍的兴奋:“这就趴下了?!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吗?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让你猖狂!”

    王灵娇急不可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快!温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还欠着咱们一条手臂呢!”

    温晁道:“不不不,不急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会儿死了就没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听他像上次江澄那小杂种那样惨叫!”

    王灵娇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们在那边讨论得欢,魏无羡却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们有什么酷刑,尽管来!”

    王灵娇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温晁鄙夷道:“死到临头了你还逞什么英雄!”

    魏无羡冷笑道:“正是因为死到临头了,我才高兴!我还害怕我死不了呢。够胆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为凶煞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闻言,温晁竟然卡了一卡。要知道,一些名门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枫眠、虞紫鸢这样的,从出生时便受家族熏陶、法器影响,成长过程中还要受无数次安魂礼,死后自然化为厉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无羡则不同,他是家仆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长大,没机会受那么多熏魂安魄的仪式。若是他死后当真怨气冲天阴魂不散、化为厉鬼纠缠不休,那可就有些让人头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残酷,死后化成的厉鬼就越凶残、越难以对付。

    见状,王灵娇忙道:“温公子,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化为厉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化不成!何况就算真的化成了,难道岐山温氏还收拾不了这一只孤魂野鬼!咱们到处抓人抓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惩治他吗,难道就因为他瞎吹几句,这就放过他了?”

    温晁道:“当然不可能!”

    魏无羡心知必死无疑,反而越来越冷静,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铁的决心。温晁看见他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脚踢到他小腹上,道:“你还在装!想吓谁!装什么英雄好汉!”

    一群门生跟着他一通暴打。觉得打够了之后,温晁才喝道:“够了!”

    魏无羡吐出一口血,心中发狠道:“该下杀手了?死了也就那样,不比活着差,还有三成机会能化为厉鬼报复!”

    这么一想,竟有种无与伦比的兴奋。

    温晁却道:“魏婴,你是不是总觉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伟大?”

    魏无羡讶然道:“咦,温狗竟然也有说人话的时候?”

    温晁一拳砸下,狞笑道:“你耍吧,尽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装英雄好汉硬气到什么时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无羡,温逐流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提起。魏无羡勉力抬头,看着这个杀了江枫眠、虞夫人、毁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脸、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记在心里。

    温家众人带着他御剑而起,小镇和深山渐行渐远,魏无羡心道:“江澄就算下来,也找不到我了……他们带着我飞这么高做什么,飞到高处再把我摔下来摔死?”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雪白的云层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苍山破开。

    这座山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沉沉死气,犹如一具庞然的千年巨尸,光是远远看着,都令人胆寒。

    温晁就在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他道:“魏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桀桀笑道:“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听到这个名字,一道寒气顺着魏无羡的背脊爬上了后脑。

    温晁继续道:“这个乱葬岗就在夷陵,你们云梦那边肯定也听过它的大名。这是一座尸山,古战场,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尸体。而且有什么无名尸,也都卷个席子就扔到这里。”

    剑阵缓缓下降,靠近那座黑色的山峰。温晁道:“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拿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禁止人出入。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

    他抓起魏无羡的头发,一字一句,狞笑道:“你,也永远都别想出来!”

    说完,他便把魏无羡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婴!”蓝忘机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可是乱葬岗,寻常修士身怀金丹都不敢进去,魏婴刚失了金丹就被扔下了乱葬岗的中心,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修了一身的鬼道。

      “可看清楚了,蓝老先生?”启月看着蓝启仁,蓝启仁无话可说,涨红了一张脸,“你们蓝家有家训: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请问蓝老先生,你做到了吗?”

      “未曾,回去当自罚。”蓝启仁下定决心开口。

      “自罚有个屁用啊,魏无羡能活过来吗?”开口的竟然是薛洋,众人都看向他,薛洋不屑地说,“这夷陵老祖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厉害,我看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为别人做了,到头来,好事全是别人的,坏事全是他的,不是傻子是什么?”

      “现在你们还想看什么?”启月笑着说,“要不看一下穷奇道,一、二都看一下吧。”

    【金麟台。

    蓝曦臣和蓝忘机并肩,于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缓缓而行。

    蓝曦臣随手拂过一朵饱满雪白的金星雪浪,动作轻怜得连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他道:“忘机,你心头可是有事,为何一直忧心忡忡?”虽说这忧心忡忡,在旁人看来,大概和蓝忘机的其他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蓝忘机眉宇沉沉,摇了摇头。半晌,他才低声道:“兄长,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讶然道:“带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带回去……藏起来。”

    蓝曦臣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这个弟弟,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渐渐的性子越来越沉闷,除了出去夜猎,就是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打坐、写字、弹琴、修炼,跟谁都不爱说话,也就只是能和他多谈几句。可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是头一次。

    蓝曦臣道:“藏起来?”

    蓝忘机微蹙着眉,又道:“可他不愿。”

    这时,前方一阵喧哗,一人啐道:“这条道是你能走的吗?谁让你乱走的!”

    另一年轻的声音道:“失礼了。我……”

    一听到这个声音,蓝曦臣和蓝忘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只见影壁之旁,站着两个人,刚刚出声呵斥的人是金子勋,他身后跟着几名家仆与修士,被呵斥的则是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那男子瞥见蓝曦臣两人,霎时面色一白,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而正当金子勋横眉冷对之时,金光瑶恰到好处地出现解围了。

    他对那白衣男子道:“金麟台上道路复杂,怨不得苏公子走错路,你随我来吧。”

    金子勋见他冒出来,哼了一声,绕过他们走了。那白衣男子却是一怔,道:“你认得我?”

    金光瑶笑道:“自然记得,为什么不记得?我们之前不是见过一面吗?苏悯善苏公子,你的剑法可好得很哪,上次百凤山围猎我就一直在想,这样的青年才俊,不到我们家就可惜了,后来果真到了我们家,可把我高兴坏了。请,这边走?”

    像苏涉这样投奔兰陵金氏的剑修不计其数,他本以为没什么人识得他,岂知金光瑶只匆匆见过他一面,就把他记得清清楚楚,还大加赞赏,苏涉不由得脸色大缓,不再看那边的蓝氏兄弟,随金光瑶而去,似乎生怕他们上前嘲讽或是指指点点。

    斗妍厅内,蓝曦臣和蓝忘机依次入席,席间不便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蓝忘机又回复冷若冰霜的常态。姑苏蓝氏不喜饮酒之名远扬,经金光瑶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没有设酒盏,只有茶盏和清清爽爽的几样小碟,也并无人上前敬酒,一片清净。谁知,未清净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过来,一手一只酒盏,大声道:“蓝宗主,含光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此人正是从刚才起就一直四下敬酒的金子勋。金光瑶知蓝曦臣蓝忘机都不喜饮酒,赶忙过来,道:“子勋,泽芜君和含光君都是云深不知处出来的人,规训石上可刻着三千条家规呢,你让他们喝酒还不如……”

    金子勋十分看不惯金光瑶,心觉此人出身下贱,耻于和他同族,直接打断道:“咱们金家蓝家一家亲,都是自己人。两位蓝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他的几名拥趸纷纷抚掌赞道:“真有豪爽之风!”

    “名士本当如此!”

    金光瑶维持笑容不变,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蓝曦臣起身婉拒,金子勋纠缠不休,对蓝曦臣道:“什么都别说,蓝宗主,咱们两家可跟外人可不一样,你可别拿对付外人那套对付我!一句话,就说喝不喝吧!”

    金光瑶微笑的嘴角都要抽搐了,目光满含歉意地望一望蓝曦臣,温言道:“蓝宗主他们之后还要御剑回程,饮酒怕是要影响御剑……”

    金子勋不以为然:“喝个两杯难道还能倒了不成,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也照样能御剑上天!”

    四周一片夸赞叫好之声。蓝忘机仍坐着,冷冷盯着金子勋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似乎正要开口,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只酒盏。

    蓝忘机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忽地舒展开,抬头望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黑衣,腰间一管笛子,笛子尾垂着如血的红穗。来人负手而立,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酒盏盏底露给金子勋看,道:“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眉眼含笑,语尾微扬。身长玉立,丰神俊朗。

    蓝曦臣道:“魏公子?”

    一人低声惊呼:“他什么时候来的?!”

    魏无羡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道:“方才。”

    方才?可方才分明没人通报或是招呼,竟然无人觉察到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斗妍厅中的。众人不禁一阵恶寒。金光瑶迅速反应过来,依旧是热情无比,道:“不知魏公子光临金麟台,有失远迎,需要设座吗?哦对了,您可有请帖?”

    魏无羡也不寒暄,单刀直入道:“不了,没有。”他向金子勋微一颔首,道:“金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金子勋道:“有什么话说,等我们家宴客完毕之后再来吧。”

    其实他根本不打算和魏无羡谈。魏无羡也看出来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勋道:“三四个时辰吧。或许五六个时辰也说不定。或者明天。”

    魏无羡道:“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勋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金光瑶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勋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魏无羡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金子勋转向蓝曦臣,举起另一杯道:“蓝宗主,来来来,你这杯还没喝!”

    见他故意拖延,魏无羡眉间闪过一道黑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直说了。请问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温宁这个人?”

    金子勋道:“温宁?不知道。”

    魏无羡道:“这个人你一定记得。上个月你在甘泉一带夜猎,追着一只八翼蝙蝠王到了岐山温氏残部的聚居地,或者说拘禁地,带走了一批温家门生,为首的那个就是他。”

    射日之征后,岐山温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带划到了兰陵金氏旗下。至于温家的残部,统统都被驱赶到岐山的一个角落里,所占地盘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蜗居于此,苟延残喘。金子勋道:“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可没那么闲,还费心去记一条温狗的名字。”

    魏无羡道:“好,我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些。你抓不住那只蝙蝠王,恰好遇上前来查看异象的几名温家门生,你便逼他们背着召阴旗给你做饵。他们不敢,出来一人磕磕巴巴和你理论,这人就是我说的温宁。拖拖拉拉间,蝙蝠王逃跑了,你将这几名温家修士暴打一通,强行带走,这几人便不知所踪了,还需要我说更多细节吗?他们至今未归,除了问你,魏某实在不知道还能问谁啊。”

    金子勋道:“魏无羡,你什么意思?找我要人?你该不会是想为温狗出头吧?”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头,还是想斩头呢?——交出来便是了!”

    最后一句,他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陡转阴冷,明显已经失去耐心,斗妍厅中许多人不禁一个冷战。金子勋也是头皮一麻。然而,他的怒气立刻便翻涌了上来,喝道:“魏无羡你好嚣张!今天我兰陵金氏邀请你了吗?你就敢站在这里放肆,你真以为自己所向披靡谁都不敢惹你?你想翻天?”

    魏无羡笑道:“你这是自比为天?恕我直言,这脸皮可就有点厚了。”

    金子勋心中虽然的确早已把兰陵金氏视为新天,却也自知失言,面皮微微一红,正要扬声回击,正在这时,首席上的金光善开口了。

    他呵呵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何必动气?不过魏公子,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在我兰陵金氏开设私宴的时候闯上来,实在不妥。”

    要说金光善心中不介意百凤山围猎之事,那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一直笑看金子勋硬杠魏无羡却不劝阻,直到金子勋落了下风才出来说话。魏无羡颔首道:“金宗主,我本并无意惊扰私宴,得罪了。然而,这位金公子带走的几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迟一步或许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袖手旁观。不望海涵,日后赔罪。”

    金光善道:“有什么事不能往后放一放的,来来,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道。”

    金光瑶早已悄然无声地置好了一张新的桌席,魏无羡道:“金宗主客气,不坐了,此事不能再拖,请尽快解决。”

    金光善道:“急不得,细数起来,我们也有一些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既然你现在来了,那我们就趁此机会把它一并解决了如何?”

    魏无羡挑眉道:“清算什么?”

    金光善道:“魏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之前也和你略提过几次,你不会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经使用过一样东西。”

    魏无羡道:“哦,你是提过。阴虎符。怎么了?”

    金光善道:“据闻,这件阴虎符是你从屠戮玄武洞底得来的一柄铁剑的铁精所熔铸。当年你在战场之上使用过一次,威力骇人,导致一些同修也被其余力波及……”

    魏无羡打断道:“请说重点。”

    金光善道:“这就是重点。当初那一场大战,不光温氏,我方也颇有些损失。我以为这样法宝难以驾驭,单单由一人保管,恐怕……”

    话音未落,魏无羡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他道:“金宗主,容我多问一句。你是觉得,岐山温氏没了,兰陵金氏就该理所应当地取而代之吗?”

    斗妍厅内,鸦雀无声。

    魏无羡又道:“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你,谁都要听你的?看兰陵金氏这行事作风,我险些还以为仍是温王盛世呢。”

    闻言,金光善的国字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的颜色。射日之征后,各大世家对于魏无羡修鬼道一事的微词逐渐上涌。他在这里提阴虎符,本意是要威胁一下魏无羡,提醒他你还有把柄呢,旁人都盯着你,别太嚣张,别妄想骑到我们家头上,谁知这魏无羡说话如此□□裸、血淋淋,他虽早暗暗有接替温氏地位这份的心思,但从来没人敢这么明白亮敞地剥出来,还加以嘲讽。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无羡!你怎么说话的!”

    魏无羡道:“我说错了?逼活人为饵,稍有不顺从便百般打压,这和岐山温氏有区别吗?”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来,道:“自然有区别。温狗作恶多端,落得如此下场原是他们罪有应得。我们不过以牙还牙,让他们饱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又有何可指摘?”

    魏无羡道:“谁咬了你你让谁还,温宁这一支手上可没沾过什么血腥,莫不是你们还想来连坐这一套?”

    一人道:“魏公子,你说他们手上没沾血腥就没沾了?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证据呢?”

    魏无羡道:“你觉得他们滥杀了,难道不也是你的片面之词?难道不是应该你先拿出证据来吗?怎么反倒找我要?”

    那人连连摇头,一脸“这人不讲道理”。另一人冷笑道:“当年温氏屠杀我们的人时,可比这残忍千百倍!他们都没跟我们讲道义,我们又为什么要和他们讲道义?”

    魏无羡笑道:“哦。温狗作恶多端,所以姓温的尽皆可杀?不对吧,不少从岐山那边降服过来的叛族现在可是如鱼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几位,正是原先温氏附属家族的家主吗?”

    那几名家主见被他认了出来,登时神色一变。魏无羡又道:“既然只要是姓温的就可以供人随意泄愤,不论有辜无辜,意思是不是我现在把他们全部杀光都行?”

    话音未落,他把手一压,放到了腰间的陈情上。刹那间,整个宴厅的人都被唤醒了某些记忆,仿佛重回到了那暗无天日、尸山血海堆积的战场。一时之间,四下都有人霍然站起,蓝忘机沉声道:“魏婴!”

    金光瑶离魏无羡最近,却是颜色不变,温声道:“魏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来,惊怒惧恨交加:“魏无羡!江……江宗主不在这里,你就如此肆无忌惮!”

    魏无羡厉声道:“你以为他在这里,我就不会肆无忌惮吗?我若要杀什么人,谁能阻拦,谁又敢阻拦?!”

    蓝忘机一字一句道:“魏婴,放下陈情。”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在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近乎狰狞的倒影。他忽的转过头,喝道:“金子勋!”

    金光善慌忙道:“子勋!”

    魏无羡道:“废话少说,想必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里?陪你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只给你三声。三!”

    金子勋本想咬牙死扛,但瞟金光善神色,心头发冷。魏无羡又道:“二!”

    金子勋这才大喝道:“……罢了!罢了!不过几条温狗,你若想使唤便拿去,不想在今天跟你纠缠!自己去穷奇道找便是了!”

    魏无羡冷笑一声,道:“你早说不就行了。”

    他来也如风,去也如风。身影一消失,许多人心头的阴云这才消散,斗妍厅里,原先坐不住的人三三两两坐下,十之**已惊出一身冷汗。而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发作,一脚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满案的金盏银碟骨碌碌滚下台阶,金光瑶见他失态,有心圆场,道:“父……”

    话音未落,金光善已拂袖而去。金子勋也深深觉得方才在众人面前退让输了面子,又愤又恨,也要跟着一并退场,金光瑶忙道:“子勋……”

    金子勋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手里没送出去的那杯酒甩手一砸,迎面砸金光瑶胸前。那雪白袍子心口怒放的金星雪浪上霎时又开了一朵泼开的酒花,好不狼狈。可场面太混乱,这大为不妥的失礼行为也没什么人在意,只有蓝曦臣道:“三弟!”

    金光瑶忙道:“没事没事没事,二哥你坐着。”

    蓝曦臣不便评价金子勋,只取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道:“你下去换身衣服吧。”

    金光瑶接过手帕,边擦边苦笑道:“我没法走开啊。”

    场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教他如何脱得开身。他一边安抚全场,一边焦头烂额道:“唉,这个魏公子真是太冲动了。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家的面这么说话呢?”

    蓝忘机冷冷地道:“他说得不对吗。”

    金光瑶微不可查地一怔,旋即笑道:“哈哈。对。是对。但就是因为对,所以才不能当面说啊。”

    蓝曦臣则若有所思,道:“这位魏公子,当真已心性大变。”

    闻言,蓝忘机紧蹙的眉宇之下,那双浅色眸子里流露过一丝痛色。

    下了金麟台,魏无羡在兰陵城中七拐八转,进入一条小巷,道:“找到了,走吧。”

    温情早在巷中坐立难安多时,闻言立即冲了出来。她此刻体虚,有些头昏眼花,脚底一崴,魏无羡单手将她身子一托,提议道:“你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一定会把温宁带回来的。”

    温情忙抓住他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温宁失踪后,她几乎是用一双腿片刻不停地从岐山跑到了云梦,数日未曾合眼,见到魏无羡后一路发疯了一样地催他求他,此刻嘴唇发白两眼发直,几乎不成人形。魏无羡看她就快撑不住了的样子,又没有空闲给她慢慢吃,街边买了几个白面馒头,让她拿着吃。温情也知道她快到极限了,必须进食,蓬着一头乱发,眼眶发红、牙齿发狠地啃着馒头,这副模样,让魏无羡想起了当年自己和江澄逃难在路上时的情形。他又保证了一次:“没事的。我一定会把温宁带出来。”

    温情边吃边哽咽道:“我就知道我不应该离开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他们强行把我调配到别的城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温宁和一大家子人都没了!我就知道放他一个人是不行的!”

    魏无羡道:“他行的。”

    温情崩溃道:“他不行啊!阿宁他从小就性子畏畏缩缩,怕事又胆小,连手底下的人都不敢招脾气大一点的,尽是些跟他差不多的唯唯诺诺的!他遇事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当年魏无羡背着江澄与她告别之际,温情是这么说的:“无论这场战役结果如何,从此以后,你们跟我们都两不相欠了。两清。”神情高傲,历历在目。然而,昨夜她死死拽着魏无羡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了,哀求道:“魏无羡,魏无羡,魏公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帮我救救阿宁!除了找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当初的骄傲荡然无存。

    穷奇道是一座山谷之中的古道。相传,此道乃是岐山温氏先祖温卯一战成名之地。数百年前,他与一只上古凶兽在此恶斗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将之斩杀。这上古凶兽,便是穷奇,惩善扬恶,混乱邪恶,喜食正直忠诚之人,馈赠作恶多端之徒的神兽。当然,这传说究竟属实,还是岐山温氏后代家主为神化先祖而夸大的,那便无从考据了。

    经历数百年,这条山谷已从险峻要道变成了一处歌功颂德、观光游览之景。射日之征后,众家瓜分了原先岐山温氏的地盘,穷奇道也被兰陵金氏收入囊中。原先山道两侧高阔的山壁上凿刻的都是大先贤温卯的生平佳迹,兰陵金氏接手之后,自然不能让这些岐山温氏的光辉往事继续留着,正在着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个两侧的高山壁画凿得干干净净,尽数清空,刻上新的图腾。当然,最后,必须还要改个能凸显兰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而这些苦力,自然没有比射日之征后便沦为丧家之犬的温家战俘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二人到达穷奇道之时,已是夜间,深色天幕丝丝冷雨飘飞。温情深一脚浅一脚跟紧魏无羡,直打哆嗦,像是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发冷,魏无羡时不时要搀她一把。山谷之前有一排临时搭建的棚屋,供战俘们夜间休息使用。魏无羡带着温情,远远地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雨丝,扛一面大旗慢慢走动。再走近些,那扛旗之人竟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婆,背上还背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幼子,被布条绑在老人背上,正在认真地咬手指。一老一小在路上来回行走,老人家扛那面高旗扛得十分吃力,走两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见状,温情红着眼眶叫道:“婆婆!是我啊!”

    那名老人约莫是眼神耳朵都不好使,没看清也没听清来人是谁,只知道有人走近了在叫什么,连忙又把旗子扛起,满面畏惧之色,似乎生怕被人发现了被斥责一通。温情奔上前去,夺过那面旗子,道:“这是什么?这是在做什么!”

    这面大旗上绘着一枚硕大的岐山温氏太阳家纹,此时却被涂上了一个血红的大叉,旗面也被撕得破破烂。射日之征结束后至今,被打成“温狗余孽”的人不计其数,折腾他们的法子也不计其数,还要美其名曰“自省”,魏无羡心知肯定是这老婆婆年纪太大,没法和其他人一样做苦力,这里的主事便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折腾她,要她扛着温家残旗走来走去,进行自我羞辱。

    那老婆婆先是骇得一缩,待勉强分辨出来人,张大了嘴,温情道:“婆婆,阿宁呢?四叔他们呢?阿宁呢?!”那老婆婆看看她身后的魏无羡,不敢说话,只望向山谷那边,温情顾不得其他,飞奔而去。

    宽阔的山谷两侧架着火把,火焰在细微的雨丝中略有扑闪,依旧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山道中负重而行的数百个身影。

    这些战俘们个个面色青白,步履虚浮拖沓。他们不被允许使用灵力和借助外力,不光因为兰陵金氏对他们戒备,也因为要有惩罚意味在里面。十几名督工撑着黑伞,在雨中策马穿行呵斥。温情冲进雨中去,视线疯狂在每一张灰头土脸的疲惫面容上扫动,一名督工注意到她,举手喝道:“你是打哪儿来的?谁让你在这儿乱闯的!”

    温情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那名督工驱马近来,拔出腰间一样东西,挥舞道:“我管你找人还是人找,走!再不走……”

    正在此时,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这年轻女子身后行了过来,仿佛舌头打结,语音戛然而止。

    这青年生得一张明俊容颜,眼神却颇为阴冷,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很快地,他发现这青年并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挥舞的那柄铁烙。

    这些督工手中的铁烙,和从前岐山温氏的家奴们惯用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顶端烙片的形状从太阳纹改成了牡丹纹。

    魏无羡注意到这点,眼中寒光乍现。不少督工都认得他的脸,不禁悄悄勒退了马,与同僚窃窃私语。旁人再不敢阻拦温情,她边找边喊:“阿宁!阿宁!”

    呼声凄厉,然而无人应答。找遍了整个山谷都没见到弟弟的踪影。若是温宁在这里,早就自己冲出来了。那几名督工悄悄下了马,一圈人都在使劲瞅魏无羡,似乎在犹豫该不该上前招呼。温情扑过去问道:“这几天新送来的温家修士呢?”

    数人面面相觑。磨蹭片刻,一名瞧上去甚为憨厚的督工和和气气地道:“这里所有的战俘都是温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来的。”

    温情道:“是我弟弟,是金子勋带来的!他……他大概这么高,不怎么说话,一说话结结巴巴的……”

    那名督工道:“嗨,姑娘你看,这里这么多人,我们哪儿记得清一两个人结巴不结巴呢?”

    温情急得直跺脚:“我知道他肯定在这儿的!”

    那名督头生得圆圆胖胖,陪笑脸道:“姑娘你别急,其实经常有别家的人来我们这里要修士,说不定是这几天被人要走了呢?偶尔点名的时候也会发现人有人跑了……”

    温情道:“他不会跑的!婆婆他们都在这儿,我弟弟不会一个人跑的。”

    那名督工道:“不然你慢慢找?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要是在这山谷里找不着,那咱们就没办法了。”

    忽然,魏无羡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他一说话,那几人的脸都僵了一僵。那名督工转向他,道:“是啊。”

    魏无羡道:“好吧。我姑且当活着的都在这儿了。那么,其他的呢?”

    温情的身体晃了晃。

    与“活”相对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那名督头连忙道:“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咱们这儿虽然都是温家修士,但可没人敢闹出人命来……”

    魏无羡恍若未闻,取下了腰间的笛子。原本在他一侧艰难前行的几名战俘忽然大叫一声,扔下背上重物,逃了开去。山谷之中,忽然迅速以他为圆心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其实这些战俘们并不认得魏无羡的脸,因为但凡是在射日之征的战场上和魏无羡遇上过的温家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全军覆没。因此,认得他脸的温家修士,大多数都沦为凶尸,为他所操纵驱控,成为他的部下了。可这只垂着鲜红穗子的黑木笛子,还有掌控着它的黑衣青年,早已成为了他们的噩梦。四下都有人惊呼出声:“鬼笛陈情!”

    魏无羡将陈情送到唇边,凄厉尖锐的笛音先是犹如一致穿云利箭划破夜空,横穿夜雨,随后,余音在整座山谷之中回荡。只一声,魏无羡便收回了陈情,垂手而立,嘴带冷笑,任由雨丝打湿他的黑发黑衣。

    不久,忽然有人道:“什么声音?”

    人群外忽然传来阵阵惊叫,连滚带爬把包围圈破开了一处空地。在他们空出来的地方,淅淅沥沥的雨中,东倒西歪地站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的身上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恶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尚且睁着眼睛的温宁。

    他脸色惨白如蜡,瞳孔涣散,嘴角的血迹已凝成了暗褐色,尽管胸口完全没有起伏,却明显能看出肋骨已被打塌了半边。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形状,都不会觉得这个人还是活的,但温情仍不死心,颤抖着去抓他的脉搏。

    死死抓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这些天她又惊又怕,跑得几乎发狂,却还是来晚了,连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温情边哭边摸温宁的肋骨,似乎想把它们接起来,痴心妄想着能不能抓住一线生机。那张原本甜美的脸哭得面目扭曲,变得很丑,很难看。但是,当一个人真正伤心到及处的时候,是绝对没办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尸体前,她所坚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温情收的刺激太大,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魏无羡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地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道:“这个人是谁杀的。”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没有动怒,而是在思考什么。那名为首的督工心生侥幸,嘴硬道:“魏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这儿可没人敢杀人,他是自己干活不小心,从山壁滚下来摔死的。”

    魏无羡道:“没人敢乱杀人?真的?”

    数名督工一齐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

    “绝无虚假!”

    魏无羡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条斯理地接道:“因为他们是温狗,温狗不是人。所以说杀了他们也不算杀人,是这个意思,对吧?”

    那督头刚才心中,正好就在想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脸色一白。魏无羡又道:“还是你们真觉得,我会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众督工哑然,终于开始发觉大事不妙,隐隐有后退之意。魏无羡维持笑容不变,道:“你们最好立刻老实交待,是谁杀的,自己站出来。不然,我就只好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了。全都杀光,这总该没有漏网之鱼。”

    众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寒。督头嗫嚅道:“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眼下正交好,您可不能……”

    闻言,魏无羡看了他一眼,讶然道:“你很有勇气。这是威胁我?”

    督头忙道:“不敢不敢。”

    魏无羡道:“恭喜你们成功地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既然你们不肯说,那就让他自己回答好了。”

    仿佛等待他这一句多时一般,温宁僵硬的尸体忽然一动,抬起了头。站得最近的那两名督工还没来得及惊叫,便各被一只铁箍般的手掌掐住了喉咙。

    温宁面无表情地将这两名五短身材的督工高高举起,四周空地的圆圈越拉越大,那名督头道:“魏公子!魏公子!手下留情!您这一冲动,后果是不可挽回的啊!”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魏无羡的脸颊不住往下滑落。

    他猛地转身,把手放在温宁肩头,喝道:“温琼林!”

    回应一般,温宁发出长长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山谷里的人耳朵都隐隐作痛。

    魏无羡一字一句道:“谁让你们变成这样的,你们就让他们获得同样的下场。我给你们这个权利,清算干净吧!”

    闻言,温宁立刻将手中抓着的那两名督工一个对撞,两个脑袋登时如同炸裂的西瓜,“砰”的一声巨响,红红白白爆了个天女散花。

    这场面极其血腥,山谷中尖叫声此起彼伏,马匹嘶鸣,俘虏逃窜,混乱无比。魏无羡将温情打横抱起,若无其事地穿过炸锅的人群,牵住了一匹马,正要转身,一名瘦小的俘虏道:“……魏先生!”

    魏无羡回头,道:“什么?”

    这名俘虏声音微微发抖,指了一个方向,道:“山……山谷那头有间屋子,是他们用来……把人关起来打的,打死的就直接拖出去埋了。你要找的人,说不定还有些在那里……”

    魏无羡道:“多谢。”

    他顺着那人指引的方向,果然找到一间看上去像是临时搭建的棚屋,一手抱着温情,单脚踹开了门。屋里角落坐着十几人,个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被他粗暴的踹门动作惊得弹动起来。几人看到魏无羡臂弯中的温情,顾不得浑身是伤,扑过来叫道:“情姑娘!”

    一人怒道:“你……你是谁,你把寮主怎么了?”

    魏无羡道:“没怎么。哪些是温宁手下的修士?废话少说,都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但魏无羡已抱着温情离去,他们不得不强撑身体,相互搀扶着跟上。一出屋子,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山谷中混乱的景象到底怎么回事,魏无羡便道:“各人找马,赶快!”

    一个中年人道:“不行,我家温宁公子……”

    这时,一颗人头从他面前横飞而过,众人齐刷刷转头,刚好看到温宁将一具手脚尚在抽搐的无头尸摔在地上,赤手去掏那人内脏。魏无羡喝道:“够了!”

    温宁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还不满足,魏无羡却吹了一声哨子,又道:“起来!”温宁只得站起。魏无羡道:“还愣着干什么,上马!难不成还等着我给你们找飞剑来?”

    一人想起来还有老人家在这里,赶紧把那老婆婆和幼子也带来,扶上马去。魏无羡自己也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温情翻身上马,几十个人在混乱中只找到十几匹马,两三人一骑,马上甚为拥挤,老婆婆不能单独一人骑,还要勉强抱着那个小孩子,魏无羡见状伸手道:“给我。”

    老婆婆连连摇头,那小孩子也紧紧抱住了外婆的脖子,就快滑下来了,可两人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惊恐之色。魏无羡一伸手便把那孩子拎了过来夹在胳膊下。那老婆婆吓坏了,道:“阿苑!阿苑!”

    那叫做阿苑的孩子虽然很小,但已知道害怕,却没哭,只是一个劲儿地咬自己手指,偷偷看魏无羡。魏无羡喝道:“走了!”双腿一夹马背,率先出发。十几匹马紧随其后,在夜雨之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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